原標題:“出名要趁早”的她晚年作品欠佳?復旦教授研讀30年細品張愛玲
“出名要趁早”,張愛玲這句話深入人心。她自己的確做到了——年紀輕輕就靠寫作在20世紀三四十年代走紅上海灘,《金鎖記》《沉香屑·第一爐香》《傾城之戀》《紅玫瑰與白玫瑰》《流言》等精品之作備受文壇稱贊。
不過,年少成名也容易給不少人一個印象:張愛玲晚年作品質(zhì)量不如早期,從而造成對其晚年作品的輕視。所以近些年來關于張愛玲的作品闡釋雖不鮮見,但重點研究她晚年作品風格的殊為罕見。
復旦教授剖析張愛玲晚期風格
陳建華是上海人,張愛玲的同鄉(xiāng),復旦大學、哈佛大學文學博士,香港科技大學榮休教授,現(xiàn)在是復旦大學特聘講座教授、古籍所教授。他致力于張愛玲研究30年,有一個突出的特點就是:較為關切容易被忽視的張愛玲晚期風格闡述,著重剖析張愛玲移居洛杉磯之后的二十余年里那種極其復雜而困難的書寫。
2022年11月,陳建華集中探討張愛玲晚年生活及“晚期風格”的研究著作《愛與真的啟示:張愛玲的晚期風格》由廣西師大出版社推出。從《傳奇》到《小團圓》,從談塞尚到《惡之花》,陳建華從我國傳統(tǒng)美學與西方現(xiàn)代主義兩個系譜出發(fā),對張愛玲晚期寫作的敘事風格和語言美學進行了細致梳理和探討,系統(tǒng)地揭示張愛玲晚期寫作的“現(xiàn)代性”與“先鋒性”特征。
陳建華對張愛玲的分析角度新穎,觀點獨到、剖析細膩,得到學者李歐梵、陳子善,作家金宇澄的一致推薦。研究張愛玲很有心得的人文學者李歐梵,很欣賞《愛與真的啟示:張愛玲的晚期風格》這部作品,認為這是一本研究張愛玲晚期作品的重量級著作,令“張學”研究更上一層樓。華東師大中文系教授陳子善多年研究張愛玲,成果甚豐,是資深“張迷”。他也很認可陳建華對張愛玲的研究,“陳建華教授以研究周瘦鵑和茅盾而享譽海內(nèi)外學界。這本書表明他在‘張學’研究上也獨領風騷!
張愛玲怎么做到“華麗蒼涼”?
提到張愛玲,人們總會提到“華麗蒼涼”這個詞。但到底她是怎么表現(xiàn)“華麗蒼涼”的,很多人并不很清楚。帶著這個問題,陳建華研究發(fā)現(xiàn),張愛玲的寫作尊崇真實,徘徊于寫實與超現(xiàn)實之間,既從我國古老記憶中汲取含蓄的詩學傳統(tǒng),也從西方現(xiàn)代主義中師法敘事手法,最終形成對現(xiàn)代精神的中式理解,以及其華麗為表、蒼涼為里的書寫方式。陳建華還指出,在二十世紀文學現(xiàn)代性的雙重語境中,張愛玲扮演了多重角色,所謂“文本”也產(chǎn)生多重含義——不單包括她的作品,也包括她的行事,或許尤為奇特的——包括她的沉默。
此外,作者還具體分析了張愛玲“晚期風格”特有的質(zhì)地——金石風格,諸如時空交疊、穿插藏閃、人物造型、戲劇性情節(jié)、詩性語言、電影典故、震驚效果等。尤其是《小團圓》這部索隱體自傳小說介于真實與虛構(gòu)、具象與抽象之間。相對于作者早期錯金鏤彩、鏡花水月的抒情風格,創(chuàng)造出一種開闊而深邃、清澈而硬朗的晚期風格。這是一種記憶書寫的超前實踐,一個富于中國“含蓄”美學的現(xiàn)代主義先鋒文本。
羅生門式書寫“自己的故事”
張愛玲55歲時寫下《小團圓》,幾十年后被其文學遺產(chǎn)執(zhí)行人宋以朗發(fā)掘并首度出版,以其大膽的自我坦露風格,震動讀者。在陳建華研究看來,《小團圓》極具先鋒性與現(xiàn)代性,是張愛玲晚期文學創(chuàng)作的重要突破。
陳建華認為,在《小團圓》的寫作過程中,張愛玲不懈探尋內(nèi)心的“真實”,她是在寫“我自己的故事”,處理和清算那些“咬嚙性的回憶”,可以視作張愛玲的自傳性作品。《私語》和《燼余錄》是張愛玲最早的自傳性作品,《流言》里另有一篇《自己的文章》,說她所尊奉的寫作方法是“差參的對照”,借以表現(xiàn)復雜的人生。在《小團圓》中她用“羅生門那樣的角度”來講故事,以變幻無常的視點編綴記憶的碎片,這種新的敘事方式有時顯得撲朔迷離,給閱讀帶來困難。
《張愛玲私語錄》中兩段話:“我倒情愿中年,尤其是early middle age[中年初期](中國人算來是三十前后,外國人算起來遲得多,一直到五十幾歲)人漸漸成熟,內(nèi)心有一種Peace[寧靜],是以前所不知道的。”陳建華寫道,張愛玲歷盡滄桑,中年以后仍然流離顛沛,要獲得內(nèi)心的寧靜,須有看透世事的睿智和堅強的意志。張愛玲又說:“人年紀大了,就懂得跟許多不快的回憶(咬嚙性的回憶)過活,而不致令平靜的心境受太大干擾!笨磥磉@“平靜”來之不易,她內(nèi)向而孤僻,自知不能擺脫夢魘般回憶,不得不學會與之和平共處而獲得“平靜”。她55歲寫《小團圓》,所處理的正是“咬嚙性的回憶”。
在《小團圓》中清算自己
《小團圓》小說以一個新舊交雜時代的亂世佳人為主體,主要圍繞她與母親、戀人的關系,以敏銳觀察與自我審視描繪了她在沒落貴族之家的感情成長史。作者以反叛的姿態(tài)揭示了家族中不堪的腐朽,以及給她帶來的心靈創(chuàng)傷,甚至對母親與自我的剖露均達到令人窒息的程度,而在她與風流才子的愛情遭遇中袒露其熱狂與幻滅,在對復雜人性與自身軟弱的省察中最終走向現(xiàn)代女性的自主之途。
陳建華借助近些年陸續(xù)整理出版的張愛玲遺作及大量書信和研究資料(比如張愛玲寫給友人宋淇的書信集),對張愛玲后半生際遇和“晚期風格”作了一次整體性考察。除了《小團圓》,陳建華還分析了《對照記》以及張愛玲對《紅樓夢》《海上花》的翻譯與研究,試圖在張愛玲各種文本的互文關聯(lián)中理清頭緒:《小團圓》跟她“含蓄的中式寫實小說傳統(tǒng)”有何關系?她為《紅樓夢》《海上花》費心竭力難道是浪擲時光?怎么看其晚期那些為數(shù)不多的短篇小說?
陳建華在書中指出,《小團圓》對張愛玲來說,無論在內(nèi)容與形式上都是極大的挑戰(zhàn)。她自言“醞釀得實在太久了”。她在1975年10月16日致宋淇的信中說:“趕寫《小團圓》的動機之一是朱西寧來信說他根據(jù)胡蘭成的話動手寫我的傳記。”這說明《小團圓》的“醞釀”可謂曠日持久。張愛玲又在同年7月18日的信中說:“這兩個月我一直在忙著寫長篇小說《小團圓》,從前的稿子完全不能用,F(xiàn)在寫了一半。這篇沒有礙語!贝饲耙延谐筛澹瑓s覺得“完全不能用”而另起爐灶。所謂“沒有礙語”是說原稿還有所顧忌,現(xiàn)在完全放開了,可見“醞釀”的曲折過程。
陳建華注意到,張愛玲在1971年6月即將移居洛杉磯之際與水晶的訪談中說:“我現(xiàn)在寫東西,完全是還債——還我欠下自己的債,因為從前自己曾經(jīng)許下心愿。我這個人是非常stubborn(頑強)的!(引自水晶《蟬——夜訪張愛玲》)陳子善認為:“這段話或可看作更全面地理解《小團圓》的一把鑰匙!
在《小團圓》寫作期間,張愛玲不斷給友人宋淇寫信。在陳建華看來,各封信雖是寥寥數(shù)語,卻道及這部小說的形成過程。如談到寫《小團圓》起因于胡蘭成,“但是這篇小說的內(nèi)容有一半以上也都不相干”。又說:“《小團圓》情節(jié)復雜,很有戲劇性,full of shocks(充滿震驚),是個愛情故事,不是打筆墨官司的白皮書,里面對胡蘭成的憎也沒有像后來那樣!闭f明張愛玲擺脫了與胡蘭成之間的愛怨情仇,更多寫到她和母親及姑姑的關系,不啻她的感情成長史和家族史。又如:“我在《小團圓》里講到自己也很不客氣。這種地方總是自己來揭露的好!笔聦嵣闲≌f里張愛玲對自己與他人的“揭露”的“不客氣”程度完全超乎讀者想象,徹底顛覆了她的既有形象。
《小團圓》“寫得非?臁保烧f是一氣呵成。張愛玲計劃一完稿即同時連載,但在宋淇夫婦的勸告下未能兌現(xiàn),被“雪藏”了33年之后方才面世。陳建華提到,顯然張愛玲在寫作中不曾考慮小說的社會效應——諸如被胡蘭成之流利用或自毀形象而遭到攻擊等,當然會影響到皇冠與她的經(jīng)濟利益。然而為什么答應修改卻始終未竟?為什么說要“銷毀卻戀戀不舍且表示要和《對照記》一起面世?“這些至今成謎,但有一點可確定:她當初如此專注于創(chuàng)作而未曾考慮到復雜的接受環(huán)境。或者說對她而言寫《小團圓》含有回到自身與文學的雙重意涵,它在‘認識自己’的意義上臻至‘白茫茫一片’的徹悟境界,替文學一次性清償了債務!标惤ㄈA說。
對于《小團圓》內(nèi)容是否就是現(xiàn)實中真人真事,陳建華認為,從張愛玲與宋淇夫婦、夏志清等人的私聊可見,它無疑是一本自傳,但采用小說寫法,套用曾樸的《孽;ā罚o每個人物使用化名。學者們對《小團圓》中的眾多人名作了考索,指認盛九莉即張愛玲、邵之雍即胡蘭成、卞蕊秋即張愛玲的母親黃逸梵、盛乃德即張愛玲的父親張志沂、盛楚娣即她的姑姑張茂淵等,幾乎無一不爽——頗如張愛玲自己從《孽;ā分凶x出她祖父母的浪漫傳奇而深信不疑一樣。夏志清建議她寫祖父母與母親的事,成為寫《小團圓》的重要緣起。
張愛玲曾說:“好在現(xiàn)在小說與傳記不明分”,這么說《小團圓》具有高度真實性,可當作自傳看,但另一方面畢竟是小說,在張愛玲與盛九莉之間隔著層層厚薄不一的面紗,因此對書中所述的真實程度仍須抱一種審慎態(tài)度!拔蚁胱詈冒堰@部小說看作記憶之書、欲望之書!标惤ㄈA說。(封面新聞記者 張杰 實習生 吳雨珂)
(來源:華西都市報 2022年11月18日 A12)
(來源:華西都市報)
(編輯:王思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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